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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差一串鞭炮

發布時間:2017-06-20 16:42:00 點擊:0

       王鼎鈞先生《度有涯日記》中,寫了一個名叫“老聶”的紐約人。老聶申請加入美國籍,考試通過。當年和他一起教書的老朋友定了一桌酒席表示慶祝。席間,老聶喝了很多酒,說了很多話。開頭是:“‘入籍’是移民最后一站,我從新移民一路行來修成正果。各位好朋友想得周到。美酒佳餚,高朋滿座,我如歸故鄉只差一串鞭炮。”
       把慶祝成為另外一個國度的公民,比擬為“歸家鄉”的一種方式:沒有鞭炮。另外一種,自然是“有鞭炮”。鞭炮之為意象,有深義在焉。有鞭炮,意味著“衣錦榮歸”。歸故里,是浪子生命的指歸,既是最高潮,也是總結。從淺層看,“鞭炮”和“衣錦”都惠而不費。比如,一個老金山在去國半個世紀以后還鄉,家鄉里如果有通曉游子“鞭炮”情結的達人,預先以公款或自掏腰包買上幾串。買不起堂皇的禮炮,買視覺效果好的“滿地紅”,買名字動聽的“火樹銀花”、“富貴福”,一樣教老懷大慰。
       老金山進村時,須拉幾個人在巷口等候。人家一下車,便以噼噼啪啪的響聲,刺鼻但可愛的火藥味,以及桃花雨般的紙屑,作為迎賓大餐的第一道菜。
       說到歸人的“衣錦”,可分虛實兩面,在異國混不出頭臉的,只好裝腔,以精印的名片上一行行“主席”、“元老”、“會長”的頭銜支撐聲勢。一兩套價錢在中等以上的西裝就是“錦衣”。我家鄉一位在美國打工的窮光棍,回國娶親,僱一輛摩托車載他回村,他給了司機三百元小費。司機也是他的鄉親,又驚又喜,逢人就宣傳他的闊氣,不自覺地成了游走四鄉的活廣告,製造了小規模的轟動效應,他輕而易舉地變為“有錢人”。
       我也是老金山,雖然沒有無聊到那個田地。我倒愿意在黑夜的掩護下走進村莊,或者,來個“悄立市橋人未識”,星月下在村外公路旁,看碉樓和老屋的影子。而且,只穿平時穿的夾克。不過,臉我不要人家要,因此,呼吁鄉親,即使遇到這樣愛點兒虛榮的游子,也不要譏笑,盡量給予方便,開銷不大的鞭炮,且放個夠。讓歸來者的眼瞳映出禮花般的燦爛,讓他們被生活壓了許多年的肩膀,落下幾片帶熱度的紙屑。在異國,如果家鄉依然可戀,那僅僅因為,在村巷里等候他的,不是擅長揪斗的工作隊,不是上了鎖的門戶,不是冷冰冰的背影,而是響亮的鞭炮——大人們粗糲的手,小孩子們粉嫩的手,田垌的稻浪,池塘和小溪的水波,村前的老榕,村后的竹林一起鼓動的掌聲!
       這些把人生的精華拋在異鄉的人,他們的前輩,有過別樣的“鞭炮迎接”,華僑史載:十九世紀中葉,美國的淘金熱退潮以后,于一八六二年開始修筑橫貫美洲的太平洋鐵路。僱用華工上萬,至少上千人埋骨于加州和內華達州之間的山嶺。鐵路建成后,三藩市的三邑華僑,以同鄉會的名義,到山野收拾骸骨,僱船運回家鄉。二十年前,我寫了一首《白骨》:“折斷的腿骨/扭曲的脛骨/壓塌的胛骨/空洞的頭骨——任風雨經年沖刷/慘白如近旁的冷月/只有散亂的長辮,還是/抬鐵軌喊號子那陣/迸出的血絲,一綹綹/不肯腐爛于異鄉的泥土/深不可測的眼洞/是打盡了淚水的/村頭老井//在海岬,在山崖/鐵路無路可走了/白骨仍舊向前/擠在鄉親手縫的慈善袋里/第二回漂洋過海去/來時不也一樣擠嗎?/在‘大眼雞’的艙底/人疊著人還壓上時疫/多沉重的金山夢,總算/拎回來了,那般輕啊/失卻了血肉失卻了姓名//船抵碼頭,白骨躊躇/引魂幡也躊躇,不肯登岸/唉,怎么交得了差喲/向年年望海的盼兒石/向沒有墓碑的/凄涼家山//”詩末尾沒有寫下鞭炮。其實,白骨被埋進義墳時,辟邪去穢的鞭炮是斷斷少不了的。
?來源:大公網